九月，我走向田野，去亲近一株水稻。

    我蹲下身子，对一株水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满眼的水稻正在怀孕，正在抽穗。它们茁壮的气质强烈地感染了我。

    水稻，此时此刻，我不想把你当植物，而想把你当亲人，当救命恩人，与你谈谈心，与你谈谈人间的事情。

    水稻，你知道人们怎样说你吗？

    他们说：民以食为天！

    他们见了面总喜欢打哈哈：吃饭了吗？

    他们即使素昧平生，但只要在一起吃过饭，在一起喝过酒，便成为朋友。

    他们看得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饭碗了。为了饭碗，他们演绎了许许多多的喜剧、活剧、闹剧和悲剧。甚至人世间所有的法律、制度和规则，几乎都是围绕饭碗而设计的。

    水稻，这一切，都因你而发生。

    水稻啊，面对你，我必须要郑重地说起一座山，它的名字叫玉蟾岩。

    玉蟾岩是你的宫殿，你的庙堂，你的祖居地。当地人自豪地把玉蟾岩称为“天下谷源”。

    二十世纪90年代，中美联合考古队对玉蟾岩进行了考古发掘。在发掘中除发现有打制石器和骨、角、牙、蚌制品、陶片及大量的动物遗骸外，还发现有稻谷遗存。经鉴定，一颗为栽培稻，尚保留野生稻、籼稻和粳稻的综合特征，这是目前世界上发现时代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标本。1999年，世界各国著名的水稻专家云集中国开会，一致认为，玉蟾岩出土的栽培稻距今约有14000多年历史，是国际上已知的时代最早的稻作农业发源地。2001年，玉蟾岩遗址被列为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重大发现之一，同年，国务院批准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玉蟾岩位于湖南南部的道县境内。道县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县名。道县孕育了玉蟾岩、理学鼻祖周敦颐、大书法家何绍基，还有那神秘的鬼崽岭、女儿井。我认为，道县是中国的文化道场，道县是中国文化的大化之境。

    如果说，玉蟾岩代表物质文明，周敦颐代表精神文明，那么，中国很难找出一个县像道县这样，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如此丰收，如此丰硕，如此丰满。

    水稻啊，道县是你的母体，玉蟾岩是你的子宫与胎盘，你的血统，由五岭孕育。五岭逶迤，山河壮丽，你从南蛮之地走向神州大地，走向世界各地。人类裁培了你，你拯救了人类，你与人类相濡以沫，人类与你相依为命。

    水稻啊，面对你，我必须要郑重地说起一个人，它的名字叫袁隆平。

    古往今来，与水稻打交道的人不计其数。从远古神农到当今袁隆平，中间还有我们的祖祖辈辈，他们都是中国的泥腿子。

    泥腿子养活了中国，养活了历史与朝代，养活了政治与军事，养活了现实与理想，养活了生活与爱情。

    所不同的是，神农与袁隆平是泥腿子中的思想家、技术家、科学家，他们是伟大的泥腿子，他们是泥腿子们最拥戴的人。袁隆平被誉为当代神农。

    在乡间走走，贩夫走卒，平头百姓，他们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当红的歌星影星，但他们基本上都知道袁隆平。

    他们说起袁隆平的时候，嘴唇上仿佛抹了蜜，话语仿佛像正在放水的田坝口子。

    我的父亲说：袁隆平是往我们老百姓碗里加饭的人。

    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十多岁时在一场饥荒中被活活饿死。父亲对粮食与水稻刻骨铭心。粮食安全的重要性在我的家族得到了直接印证。

    袁隆平一生只做一件事，并做到了极致。他培育的杂交水稻，多养活了7000万人口，堪称“中国第五大发明”。他被世界公认为杂交水稻之父。从粮食安全战略上说，袁隆平是国家英雄，也是世界英雄。

    1960年，袁隆平发现了一株与众不同的水稻植株，便致力于研究杂交水稻。1970年，他和助手们在海南岛南红农场找到“野败”，为灿型杂交稻三系配套打开了突破口。袁隆平善于发现水稻中最高傲的那一株，并把这种高傲发扬光大，让所有的水稻都高傲起来。
 
    很多人见不得高傲的人，对高傲的人总是愤然打杀。袁隆平对水稻不是这样。袁隆平其实也是哲学家。所谓哲学，其实就是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袁隆平对待水稻的态度是十分正确的，十分英明的。

    钱学森生前反复诘问：为什么我们的教育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个让国人难堪的“钱之问”，我们可以从袁隆平身上破解答案。

    袁隆平说，他天生爱好自由，喜欢散漫。这句不太正经的话，貌似调侃而被我们忽视了、忽略了。

    而它，恰好是破解“钱之问”的金钥匙，是教育培养杰出人才的真谛所在。

    我们的教育太整齐划一了，太呆板了，太死板了，太军事化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校长视自由为仇敌，视散漫为洪水猛兽。他们把听话、考试、高分看得高于一切。扼杀自由精神，扼杀想象与创造，是中国教育最大的病根所在，最大的悲哀所在。

    孔子不是这样，他带领学生周游列国，饿倒在地。《论语》侍坐章是中国教育自由精神的辉煌篇章。

    我曾应邀参加了一个教师演讲会，二十多名教师登台，他们演讲的主题都是“爱心”，他们每个人都引用了外国教育家的格言。令我深深失望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到孔子，没有一个人提到孔子的“仁”。

    孔子被中国教育遗忘了，孔子教育精神被应试教育湮灭了。为此，我对许多当教师的朋友说，中国教育应该来一场“复古运动”。教育要复古，知识要创新！

    把目前中国所有的校长加起来，也当不得半个孔子。把目前中国所有的教师加起来，也当不得半个韩愈，半个朱熹。

    中国的教育比民国落后，比公元前落后，比非洲落后。

    这样的教育，当然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样的教育，肯定要拖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后腿。

    水稻啊，我对你说得太多了，扯得太远了。

    袁隆平获得的荣誉很多很多，他当之无愧。可是，有几个人真正理解袁隆平呢？真正理解袁隆平精神呢？真正理解袁隆平的价值与意义呢？袁隆平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贡献，远远不止于杂交水稻。

    从玉蟾岩到袁隆平，人类的历史长河几多辉煌，几多悲壮，人类的生活长歌几多欢欣，几多悲戚。

    从玉蟾岩到袁隆平，人类对水稻与粮食的探索源远流长，波澜壮阔。

    从玉蟾岩到袁隆平，人类对水稻的热爱与痴情亘古未变，一脉相传，一脉相承。

    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锦锈潇湘，鱼米之乡。玉蟾岩古遗址与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都在湖南出现，这不是偶然的，更不是历史的巧合。湖南与水稻天生有缘。这种缘份，谱写了人间传奇。

    湖南人的性格是由两种庄稼塑造的，湖湘文化也是由两种庄稼奠定的，这两种庄稼是：水稻与辣椒。

    水稻塑造了辛追、周敦颐、魏源、王船山、曾国藩、齐白石、沈从文、刘少奇、雷锋、袁隆平、宋祖英。

    辣椒塑造了黄盖、蔡锷、* 、彭德怀、贺龙、胡耀邦、朱镕基、李谷一。

    水稻与辣椒尽管性格迥异，但品性忠纯，天生优品。这也是湖南自古以来，只出忠良，而没有出过大坏蛋的原因。秦桧、王莽、严嵩、和坤、林彪、“四人帮”等皆是他乡劣种，而与湖南无缘。水稻与辣椒钟爱的土地，出君子，出伟人，不出大奸大恶之人。

    从玉蟾岩到袁隆平，我们有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感想。

    从九月的田野归来，我走进了自家的厨房。在厨房，我仔仔细细地阅读一粒米，晶莹，圆润。一粒米，让我感动不已。

    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才子佳人，地痞流氓，无论多么风光，无论多么嚣张，他们的力量，总受制于一粒米的能量。

    一粒米，可以把世界打倒，也可以把世界扶起。

    这个世界，每天都盛产忠诚与背叛，可是，谁敢背叛米呢？

    稻在田野，田野是我景仰的地方。

    米在厨房，厨房是我朝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