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永州市女书书法家协会主席周进隆
【人物简介】周进隆,1942年2月生,字于天,号栗山樵子、周园居士、而已堂主,永州人,1962年加入共产党,军校毕业,从旅25年,转业至永州外贸工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女书研究专业委员会委员、永州历史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永州女书书法家协会主席、永州市楹联学会顾问。
业余从事书法研究40余年,作品多次入选国家和省内外展览,被众多博物馆和名胜纪念地收藏和刻石,并流传到美、日、欧、东南亚等地。作品多次被政府当做礼品赠送国内外客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研究女书,历时11年完成《中国女书起源新探及书法》专著,对女书起源和书法进行了全新阐释,受到学术界的好评。
中 瑜:周老师,您好!十分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是捉摸不透的。作为女性之间记载闺密交流心事的特殊文字——女书,一般都是传女不传男的。作为一个传统书法家,您是什么时候想到去研究女书的呢?有没有什么特殊原因?
周进隆: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研究女书的。我本是一个书法家,当时研究传统书法已经三十多年,听说我们永州的江永县被发现的女书是永州乃至全世界很独特的文化,我从弘扬永州地方历史文化的角度出发,想写一本关于女书书法的书,后来,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滋生了撰写女书起源的念头。
中 瑜:这就是我花了两天时间认真阅读的《中国女书起源新探及书法》专著吧。请问为了采写这本书,您花了多长时间?
周进隆:十一年,可以说是自己退休后的书法创作黄金时段。
中 瑜:请您回顾一下,第一个教您女书的人是谁?在什么时间?
周进隆:没有人教我,都是我自学自悟的。因为我不懂江永方言,所以到如今为止,我认识女书不多,也不会唱女书歌,不能顺畅地用女书与女书传人进行交流。
中 瑜:您最早的女书作品是怎么走出去的?
周进隆:1999年,我用女书写了一副楹联寄到省书协,被入选他们举办的展览,女书入省展还是第一次。中南大学教授、楹联专家余德泉先生见后觉得新奇,同我攀谈起来。当时,我也不太了解女书,这就激起了我研究女书的决心,于是开始搜集女书的相关资料。
中 瑜:为此,您去了江永?
周进隆:当然,研究女书必须到它的发源地江永。
中 瑜:您从哪些方面入手的呢?
周进隆:我首先找到了江永研究女书的专家周硕沂,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资料,包括那些已经去世的女书传人的作品原件,如高银仙、义年华、阳焕宜等人。当时女书自然传人只有阳焕宜在世,我采访过她,请周硕沂做方言翻译的。
中 瑜:您在采写这本书的时候,还与江永哪些女书传人进行了交流?
周进隆:还有何静华、何艳新、胡美月、义运娟等人。
中 瑜:您搜集了那么多资料,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周进隆:我发现女书的笔法与金文有些相似!虽然女书只有点、斜、弧、竖四种笔画,较金 文少了横、折、钩,特别是女书的圆弧,跟金文的写法完全一致。这让我产生了联想:女书书法取法于金文。既然女书书法取法于金文,那么我就要把金文的历史包括它的产生与传播搞清楚。
中 瑜:这么一来,不是范围越高越宽了?
周进隆:是的,与之相随的是我的研究越来越有趣了。金文又叫钟鼎文,产生于商代中晚期。宋代因为皇帝大臣喜爱收藏而最盛,并且开始有人研究。
中 瑜:当时哪些人在研究?
周进隆:北宋的吕大临和南宋的薛尚功均有著作。由此可以推定,到了宋代,金文开始在民间传播。女书的发明者肯定借鉴了金文的写法。问题是,生活在达官贵人家的女子还有可能识字,而穷乡僻野的女子识字者应该寥寥无几,她们不可能接触到金文。也就是说,在从金文脱胎换骨演变成女书的过程中,必定还有一个链接媒介。
中 瑜:哦,那会是什么呢?
周进隆:那就是道教的符文!于是,我又在思考:符文与女书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中 瑜:您为什么有这样的联想?
周进隆:我不是联想,而是有充分证据的。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根柢全在道教”, 于是我搜集了很多资料来研究道教,结果发现,东汉道教早期发明了一种用于法事的“真文”,它起源于汉代的“符命”,盛行于唐宋,明清归于衰微。唐宋时代,王公贵族死后,崇尚刻制“真文”陪葬,并在祭祀仪式上,使用一种独特的道场音乐吟唱。而江永女书流行地区也有同样的传统习俗。女书传人去世后,家属要遵嘱将其撰写和保留的女书作品陪葬和焚化。我推测,女书的上述习俗应是由道教“真文”的陪葬和演唱习俗传承和演变而来的。
中 瑜:为什么?
周进隆:你想一下看,受传统礼仪的影响,古代女子一般足不出户,与外界的接触较少,因而大多文化不高。我们在诸多古书乃至现代的影视中可以看到,古代女子心灵的寄托除了自己的男人,就是寺庙里的佛爷道祖,她们信奉神灵,经常去庙宇烧香拜佛,还有求签。
中 瑜:您有什么发现呢?
周进隆:我曾去过江永及道县与江永交界的一些地方,发现那一带有娘娘庙,也就是道观,因此联想到以前江永一带的女子肯定经常去道观拜神求签。因此我就研究道教是什么时候传入永州的,结果发现是在南宋时期。这一点,在宫哲兵等人的书上也有。
中 瑜:请问道教传入永州的主要途径是什么?
周进隆:依照我的观点,主要是女性。女性上庵堂,道士会给参拜者一道符(文字),要参拜者带回家烧掉或者烧成灰吞下,而那道符就是真文,可以推定,真文就这样传入女性之中的。
中 瑜:除此之外,您在研究过程中还有什么发现?
周进隆:我还发现,南宋南方道教依照道教“真文”的规则,参照当时流行的金文形体,编创了一套比较简明的“钟鼎符文”。这套符文去掉了道教“真文”繁绕笔画,摒弃了晦涩难懂的骈赋文体,改用浅显易懂的诗歌体韵文。江永上江圩等地的信教女性将在高道那里学得的符文积累起来,然后综合研究,改造扩展成能记录方言的女书。
中 瑜:您能证明道教的符文与女书的联系吗?
周进隆:能。除了我刚才例举的道教真文陪葬与女书陪葬相似,它们共性的还有三处:一、都是表音文字,二、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三、都源自金文。这些就可以证明它们的内在联系。还有更充分的证据是,有一次我忽然联想到道士为死者做道场时的吟唱与女书的吟唱是否有相似。为了求证,我跑到东安芦洪市一个道士家去请教。他家祖孙三代都是道士,家里藏有为死者做道场的唱本,我就请他唱给我听并进行了录音,然后,将何静华在江永花山庙的祭祀文本录音放给道士听,道士听了之后说,这是他们道士做道场的调子,祭祀调,但歌词听不懂。这就证明,道场祭祀调跟女书庙会唱腔是一致的,所以,综合以上四个论据,我下结论说女书是在南宋时期从道教真文借鉴过来的。只不过借鉴者很聪明,作了一些加工和演变。
中 瑜:哦,您认为女书在哪些方面作了加工和演变?
周进隆:主要有三个方面吧。一是同字定型,也就是固定用字;二是同音借代,扩展用字;三是字体斜写,象征仙女升天。
中 瑜:仙女升天?
周进隆:对。甚至可以说,女书的形态与何仙姑有联系。因为诸多史料记载,何仙姑是宋代零陵(今永州)人,而江永花山庙和道县的娘娘庙里,至今还有八仙的祭祀踪迹。
中 瑜:您虽然举了大量例子来推断女书起源于南宋南方道教的符文,难道就敢否定其他人的学说吗?假如让您选择,在您例举到的宫哲兵、谢志民、赵丽明、刘志一、陈其光、潘慎、梁晓霞等人的学说中,您自己倾向于哪一种?为什么?
周进隆:学术研究允许各抒己见百家争鸣,谁是谁非,让大众去判断。有的专家认为,我的研究根据比较充分,看法比较合理。我在部队是搞情报出身的,搞了25年,平时面对大量的情报,在没有充分证据之前,必须去伪存真,所作的定论必须有根据。我的《中国女书起源新探及书法》出来之后,寄给了宫哲兵、赵丽明、李庆福等人,受到了他们的赞赏。
中 瑜:您在著作中多次提到了江永一带的庙会,请问您有没有参加过庙会?
周进隆:小时候跟母亲参加过庙会,编写这本书时去过江永的花山庙,参加了那里的庙会。
中 瑜:而今,通过您和广大女书传人、学术专家的研究和传播,女书越来越受欢迎。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作为一个男性书法家,您还担任了永州市女书协会主席,您心里会不会有一种男做女工一样的别扭?
周进隆:不别扭。我虽为男人,但江永的那些女书传人对我很尊重,毕竟我是书法家,通过彼此的交流,可以避免她们在书法中误入歧途。其实研究女书有很多乐趣,我可谓乐在其中。
中 瑜:您觉得学女书难吗?我看了您的部分女书作品,觉得笔法比较粗狂厚重,似乎糅合了一些篆书的笔法在里面,是吗?
周进隆:是的,我的女书融合了篆书特别是金文的笔画在里面,字面显得圆劲、厚重并有灵动感,同时不失现代书法的飘逸与灵性,并有自己的风格。
中 瑜:您认为自己研究了这么多年,可以凭借女书走进女人的内心世界吗?
周进隆:我不懂江永方言,所以不能流畅地与女书传人进行交流。
中 瑜:我曾看到一些河南的女书作品,她们把女书写成竹叶状,与女书发源地江永的笔法大不相同,您认为女书可以继续创造和演变吗?如果继续创造和演变,尤其是一些男人的参与,会不会忘了它原来的本分?
周进隆:女书是可以演变的,不管男人是否参与,一旦上升到书法层面,它就是一种艺术品,不能亘古不变,千篇一律。但我想说的是,女书在演变的过程中必须遵循女书书法的基本规律,也就是说不能忘本。它必须恪守三点:一是显露金文风格,二要斜着写,三要融入汉字书法的情愫。女书正因为有金文的变形才形成自己特有的风格的,可以说在道教真文演变成女书的过程中,有高智商者参与。道教真文在明清时代就消亡了,女书要想传承下去,必须固守自己的风格。你刚才提到的河南竹叶女书,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图案画。
中 瑜:冒味问一句,作为永州市女书协会的主席,您的女书作品现在卖到什么价?
周进隆:价值是相对的。我涉及的书法种类很多,包括女书,没有直接销售过自己的女书作品,市委市政府曾多次将我的女书作品作为礼品赠送国内外友人。永州本土字画商销售我的书法是八百元/平方呎。
中 瑜:在您担任女书协会主席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受到同行尤其是那些女书传人的议论与嘲讽?作为女书协会的主席,您平时是怎么组织开展协会活动的?
周进隆:我听到过一些议论。但是我想,我们这个组织是从艺术层面来研究女书的,必须要由水平较高的书法家来组织,不一定都要由女的来牵头。这些年来,我们开展了一系列有益的活动。例如,2004年全国女子举重锦标赛暨雅典奥运会选拔赛在永州举行,我们当场创作了一些女书作品送给运动员;2006年世界水球联赛在永州举行,我们也创作了女书作品送给国际友人,受到她们的赞赏。此外,还组织了一些展览和其它活动。自己年纪大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正在考虑交接,让年富力强的人来出任女书协会主席。
中 瑜:您平时带学生吗?有没有教他们女书?
周进隆:早些年带过学生,包括市老年大学。现在没有带了,在致力自己的书法研究。
中 瑜:永州有没有举办过全国性乃至国际性的女书大赛?您有没有想过让女书走向世界?如果像普及国学一样来普及女书,会不会失去它的神秘感?
周进隆:搞比赛有必要,但要在永州举行,因为这里是女书的发祥地。至于在全国普及女书,这不太可能,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地域性的民间文化。
中 瑜:最后请问一下,市女书协会明年有什么活动计划呢?
周进隆:争取换届和搞一些不同规模的展览吧。
【记者手记】第一次认识周进隆老师是在零陵的东山上,那次他去市文联,恰巧我在场。彼此只是握了握手,转眼近十年。让我惊讶的是,可能就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实施《中国女书起源新探及书法》的创作计划。俗话说,十年磨一剑。周老师能够用十一年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著述,这种精神实在令人钦佩。想起自己经常半途而废,真是汗颜不已!男人研究女书实为不易,周老师的研究成果,是永州学术界和书法界的一大喜事,值得祝贺。目前,他正在创作楷、隶、行、篆、草、女(书)一套六种书法作品,自谓全面检阅,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有的已经出了样书,我想,势必会给永州书坛带来一股浓浓的春意,让我们一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