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所有人都想害我,我越来越多地感受到死亡,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跟我说:‘你还没扛到头呢。’我没有选择,只有死磕,跟所有人死磕。”
在自传电影《昨天》里,贾宏声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说出这段独白,眼神清澈却又充满绝望。
他是吉林四平人,那里的精神病院全省闻名,父母都是话剧团的演员,演了一辈子戏。而在2000年拍摄的电影《昨天》里,同样演了十几年电影的贾宏声冲着父母大喊演戏的虚伪,训斥他们一辈子都活不明白。
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贾宏声一直在自我放逐和回归之间徘徊。1990年,他出演电影《银蛇谋杀案》、《北京你早》,成为了那个年代最受瞩目、最具偶像气质的青年男演员。
1992年他出演电影《陕北大嫂》、《黑雪》,与张杨合作话剧《蜘蛛女之吻》。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他在排练场第一次接触到* 。
编剧史航在《名剧的儿女们》中回忆过那场话剧,“在电影学院的小剧场,演出效果是卓越的,所有的观众静静瞩目着贾宏声,看他在囚牢里荡着秋千,讲述自己的爱情幻境——那时候幻想还不需要付出代价。”
“现在回想起来,他是八十年代那一拨人中最接近《嚎叫》的人(“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 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不是因为他有多帅,而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持久付出代价的人,为了自己相信的音乐,相信的生活方式——就像许鞍华的影片《千言万语》中那些信仰左翼思想而默默陨灭的身影。”
1994年,贾宏声主演了电影《黑火》、《周末情人》、《极度寒冷》,那时他已深陷毒品之中,“叶子”已无法再满足他,他性情大变,不工作,不与人接触。
次年,他参演了电影《日蚀》,并住进了精神病院,开始治疗幻视幻听的病症、戒毒。1998年他主演电影《苏州河》,与女主角周迅产生恋爱关系,其本色的演出在蛰伏许久之后再次得到了肯定。
两年后,电影《昨天》开拍,贾宏声及其父母各自饰演本人。这部影片回顾了1990年代贾宏声度过的疯狂岁月:从1987年到1993年他主演了近10部电影,虽然被部分人认为过于“装”,可还是赢得了不少观众的喜爱。这期间他接触并疯狂爱上了摇滚乐,视披头士乐队的列侬为精神之父,并开始吸毒。自此,他开始厌恶自己以前的角色,也不再接戏,性格变得极端、偏执和歇斯底里,无法再与其他人正常相处。而远在东北四平的父母为了不让儿子继续沉沦,提前退休,把整个家搬到了北京。随后的一切,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其中儿子扇父亲耳光的戏令人震惊而心碎,那是电影极力追求写实表现的结果。
7年后,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作品《失明症漫记》改编、王晓鹰导演、贾宏声主演的话剧《失明的城市》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首演。12年后再次登上话剧舞台的贾宏声很投入,不拍戏的时候却常常坐在一个角落里,不与人交流。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没有一个朋友”,“朋友对我没概念”。对自己的气质,他说:“我比较敏感,有时会变得有点神经质,很感性。在拍电影《永失我爱》的时候,王朔曾说我‘这小孩真不错’,但他把我当成孩子,其实我身上的痛苦感挺成熟的。麻木不好,麻木是挺可惜的事情。”
《昨天》里,贾宏声的独白诠释了他对于生而为人的悲哀和无奈,“我又一次梦到了那条龙,它盘在屋顶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它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贾宏声。它说,贾宏声又是谁?我说贾宏声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个演员,热爱摇滚乐,爱列侬和罗伯特·普兰特,曾经想成为一个有名的演员,也想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它说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人。你爱吃面条、鸡蛋,爱穿时髦的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也可以哭,也可以笑,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求人。我问它我为什么在这儿,它说这是对你的惩罚,因为你身上恶的东西太多了,必须把恶的东西清理出去你才能彻底干净。我问它,我干净了吗?它没有回答,两只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就飞走了。你就是一个人,一个人。”
王小帅1996年的电影《极度寒冷》,讲述了一个行为艺术青年如何把死亡作为自己的行为艺术,一再预演而又逃避,最后神秘地死在一棵树下的故事,男主角正是贾宏声。在多次实验死亡,最终通过假死瞒过所有人之后,主角说出了这样的台词:“死亡的时候你心里会发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要离开他们了,你不受他们影响,你也影响不了他们,这是人特别难受的时候,有一种永别感。”
今年愚人节,贾宏声在自己的小组发了两个名为“你活得有意思吗?”、“你为什么活着?”的帖子,征集网友对生命的看法。
贾宏声的发小王小山已多年没与他联系,在回复本刊记者的短信里,他这样评价自己童年的玩伴:“一个追求艺术极致的人,很纯粹,他一定感受到了什么,可能表达不出来。”
昨天的贾宏声
特约撰稿 王宝民
2010年7月5日下午6时,演员贾宏声坠楼身亡。某门户网站针对此事件第一时间推出了专题,并在上方、中间挂出了广告:“7月17日起,不见不散、爱情公寓外传大结局、XXX至尊地带明星签售会”、“XXXX、‘秒杀’世界杯看球伴侣、马上注册”……
逝者如斯夫,广告不舍昼夜。今天这个世界,正如世界杯赛场,得抓紧机会补位,否则就没有生存空间了。
但我想起了这位逝者的昨天,或者说是他主演的电影《昨天》。那是导演张杨在2001年根据贾宏声的真实经历改编的电影。在中国电影史上,这是第一次,由一个演员在电影里扮演自己,而且是“很不光彩”的自己。他曾经吸毒、曾经挣扎、曾经自我隔绝于人群、曾经宣称自己看见了龙……今天他从北京亚运村一个小区的7楼一跃而下,却显得很不合时宜。他刚过不惑之年,已戒毒多时,按理说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我只想谈一下电影《昨天》。那是异常真实的人生写照,尽管以极端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大部分角色都是真实扮演,特别是男主角贾宏声和他的父亲——一个来自东北的话剧团演员。这部电影展露了一种过家常日子的普通人不熟悉的世界观,一种很危险的世界观。
立交桥下的草坪上,他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喷了一口啤酒。这让旁边的父亲大惑不解:“你这是干啥?”说出这句责问之前,他肯定早已在自己和身旁的人群之间建立了某种和谐关系。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父亲、一个有工作的人、一个退休之后有保障的人、一个归属于人群的人。而他的儿子,拒绝这种归属。
他回到了住所——这时是7年前——他无法容忍地看到曾和他一起做摇滚梦的有名有姓的哥们居然正在操刀做饭。“你干吗呢!”他问道,然后愤而离开他的家。
7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看到一位兰州师傅在街头拉面。看了半天,一阵冲突之后,他如狼似虎地吃上了这碗面条。
导演张杨大概非常欣赏这个镜头中的俗世情怀。但这真的是贾宏声吗?还是导演自己心中的贾宏声?
在电影中(同时也是在生活中),贾宏声演了很多电影,同时也拍电视剧,甚至演古装戏。但他父亲也是位演员,他们都是要接活儿的。这世上所有演员都是要接活儿的。贾宏声显然已经厌倦了接活儿,厌倦了扮演。但假如他不再扮演别人,他还是贾宏声吗?假如他坚决不接活儿了,人们还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吗?
我们干吗要理解他?干吗要拯救他?干吗要有一个人拍贾宏声的电影?干吗要看这部电影?干吗要对这部电影说三道四?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贾宏声好久没接到活了。在影片结尾,反倒是他的父亲接到了一单活,并且用劳务费简单装修了一下儿子的房间。
妥协是必须的,尤其作为一个演员。当他坐在全体医生的面前时,他终于承认了:“我是一个演员。”最后,在影片结束之前的那个镜头里,所有错误得到根本纠正:上班的上班,吃药的吃药,接戏的接戏。总之,贾宏声似乎终于彻底整明白了: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他父亲是位农民,甚至是位成功的演员,至少在这部片子里(他接的活儿是不是本片导演给他的呢?)。贾宏声开始正确认识自己。他变得随和、从众了,甚至开始关心年迈的父亲了,至少在电影中。
看来导演在关注贾宏声这个人还是这个故事上有根本的冲突。如果关注这个人,镜头应该针对这个人真实的一面,对他的痛苦给予最直接的展露。这是一种深沉的人道主义。可是导演对“贾宏声”这个人物一开始便建立了某种基于普罗大众的判断:贾宏声陷入了某种需要摆脱的危险境地、贾宏声太过了、贾宏声需要清醒地认识自己。当然你可以反问我:“难道贾宏声这样做竟然是对的吗?”另一方面,了解贾宏声的人看完这部电影后会说:“贾宏声现在好多了。我希望他真的能在这部电影中反省一下自己的当初。”如果我说多了喜欢贾宏声这个人的话,了解贾宏声的人会说:“你没近距离地跟他相处过,你不知道现实生活中他的状态是多么令他的亲朋好友痛心!”但这跟我们这些普通观众有什么关系?
电影中,贾宏声真的打了父亲之后,镜头缓缓后移,现出了整个舞台。这个镜头很舒服,很地道。知道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人马上就会被间离,并展开思考:为什么贾宏声会成为现在的贾宏声?
《昨天》这部电影就这样结束了。一转眼八九年过去了。人们有信心认为贾宏声已经开始了新生活。然而,张杨导演和我们都过于乐观了。昨天的故事还在继续,直到结束在北京一个炎热的下午,再也不能闪回。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